歸墟2

    有一天，當(dāng)羅素素躲在船艙里看海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海天相接之處浮著一點(diǎn)隱約的綠，她跑上甲板，船工們也已發(fā)現(xiàn)了那個小島，他們欣喜若狂，恨不得立時跳入海中，向小島游去。

    小島四周的海水清可見底，船浮在上面，便如浮在虛空中一般。海底鋪著細(xì)沙，生長著彩斑斕的珊瑚，無數(shù)魚兒穿梭其間。到了夜里，月亮升起，在銀的月光中，許多珠蚌從海沙中探出，張開蚌殼，向海面升去。蚌殼內(nèi)閃著灼灼的光華，那是珍珠的光芒，珠蚌升到海面后，并不停止，而是帶著如銀的水帶向天上飄去，無數(shù)的珠蚌浮起在月光中，向上升，向上升，仿佛它們要飛到月亮上去。

    從遙遠(yuǎn)的海面上，傳來鮫人的歌聲，絲絲縷縷，若有若無，如泣如訴。

    那，所有的人都沒有睡，便是李炎，也似乎被眼前的奇景所震撼。而羅素素獨(dú)自坐在船頭，不時抓住從她身邊飄過的珠蚌。珠蚌一被羅素素抓住，立時便閉攏了。羅素素從腰上摘下一把奇巧的小刀，輕輕將珠蚌撬開，撕下里面的蚌肉，丟入嘴中咀嚼，而蚌內(nèi)的珍珠，她則隨意地丟在甲板上，不久之后，甲板上便滾動著許多美麗的珍珠，小的只如米粒，大的竟如鴿卵。

    次日，當(dāng)船工們從島上尋找淡水回來時，他們看到羅素素著身軀，只在腰間掛著一個小竹籃，披散著如云的長發(fā)，從船頭躍下。她健美的身軀在海天之間劃出一道柔美的弧，當(dāng)她沒入水中，所有人都發(fā)出一聲長長的嘆息。

    她從水底采來一顆拳頭般大的夜明珠，放在李炎華美的艙室里，所有的珍寶都在這顆夜明珠面前黯然失。一條白的蛟龍?jiān)谛u四周徘徊不去，發(fā)出悠長而哀怨的龍吟，直到李炎把那顆夜明珠投入水中，蛟龍才沉入海底，不再出現(xiàn)。

    或許惟一能夠與那顆夜明珠相媲美的珍寶，便是那透明的海水了，它如一塊的淡藍(lán)翡翠，中間鑲嵌著綠玉似的小島，但它卻無法如夜明珠那樣，被人握在手中，帶在身邊。當(dāng)海船離開小島，船工們的心中都有些不舍。前面依舊是茫茫大海，誰也不知道還要航行多久，才能找到歸墟，或許他們要一直這樣航行下去，直到他們老去，并最終葬身之中。

    海水重又變得碧藍(lán)，變得墨綠，變得黝黑。日復(fù)一日，他們被海水推扯著，向東航行。有時他們也會遇到極大的風(fēng)暴，海水立起數(shù)十丈高，他們在波峰浪谷間顛簸，似乎隨時都會傾覆，有時他們又會被卷入的漩渦，似乎已經(jīng)要被海水撕扯得粉碎，但老船工龍叔卻總能帶著他們離險(xiǎn)境。

    在平靜的夜里，龍叔會說一些海外的逸聞奇談。

    他說海上有一種跳蛙，它們在海面上跳啊跳的，把它們遇到的一切都吃掉，如果它們只是幾百只聚在一起，還沒什么，可有時候，它們會千百萬只聚在一起，向著一個方向，跳啊跳，那時候，便是海里最大的巨鯨，也會在一瞬間被他們吃掉；他還說，有些海面生長著，看起來和陸地上的沒什么兩樣，但是要比陸地上的高大得多，人們都說那是神仙種的，船只一旦駛?cè)爰芟拢系囊磺心酒鞫紩l(fā)芽，生根，長出葉和花，結(jié)出果來；他還說，有一處海面，那里的海水比石頭還，比冰還光滑，又有著五彩的顏，誰得到那里的一塊水，都是得到了無價之寶，但是，魚兒們并不會覺得那里的水比石頭還，它們還是在那的水里游來游去，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后來，他還說到歸墟，他說歸墟上原本有五座神山，就是岱輿、員嶠、方壺、瀛洲和蓬萊，這五座神山，每座之間相隔七萬里，神仙們在海潮上來去，從這一座神山到那一座神山，需一天的時間。最早的時候，神山是在海上漂來漂去的，神仙們擔(dān)心神山會漂走，就上奏天帝，請他想個辦法。天帝便派了十五只神鰲下來，分作三隊(duì)，每隊(duì)五只，番用頭去撐住神山，不讓它們漂走?？墒牵菚r有一個龍伯之國，那里的人都很大，他們幾步就走到了神山的地方，用一根釣竿，一下就釣走了六只神鰲，于是，岱輿和員嶠便隨著海潮漂走了，為此而搬家的神仙，以億萬計(jì)，到如今，歸墟里其實(shí)只余三座神山，那便是方壺、瀛洲和蓬萊。

    “可也并非只有神山上的神仙，才能在海潮上飛?！蹦且惶焱砩希埵蹇恐献?，用一只魚骨制成的煙斗，吸著曬干的海草，神秘地說，“在極東之處的天上，有一個雷國，那里的人，都生著雙翼，鳥首人身。他們不僅能飛，還能喚來雷電?！北闶谴藭r，一根的鳥羽從天上飄了下來，落在甲板上，一個船工把它拾起，這是一根黑的鳥羽，似鷹的翅翎，但又比鷹的翅翎要大得多?！敖o我！”龍叔急切地說，“這便是雷民的羽毛啊！”他將那根羽毛收入懷中，敲了敲熄滅的煙斗，回船艙去了。

    愈往東去，這樣的羽毛便愈多，有時一天能落下十幾根，大多落到了海里，偶爾也有落到船上的，龍叔總是把這些羽毛收起，有時，如果羽毛落得離船不太遠(yuǎn)，他還會放下小舢板，劃過去把羽毛撈起晾干。有人問他，這些羽毛做何用？他只是笑笑，說不過是自己的嗜好罷了，談不上有什么用。

    終于有一天，船上的人親眼見到了雷民。那是在一個黑沉沉的夜晚，他們先是看到在東南方向的海面上，亮起一道道的電光。這并不像是一場雷雨，因?yàn)闊o論多大的雷雨，閃電都只能是一道接著一道，而此時的閃電，卻是聚于一處，并且是數(shù)道甚至數(shù)十道同時亮起。因?yàn)楦舻锰h(yuǎn)，他們還只能看到電光，而無法聽到雷聲。那電光或淡藍(lán)，或淡紫，或帶著血，或黃如初春的柳枝，當(dāng)它們同時亮起，便如在暗夜里綻放開一朵絢爛奪目的牡丹。

    航行了之后，那些閃電已移到了正東方。天微明時，他們聽到了雷聲，開始似乎只是蚊蚋在“嗡嗡”作響，但不久之后，便可以確定那是雷聲了，像一個小石球，在琉璃的海面上滾動，遠(yuǎn)遠(yuǎn)地來去，仿佛在找著什么，接著，石球變大了，也變多了，雷聲呼嘯而來，海面被推起一道道的巨浪，在巨浪的后面，一條的魚浮著，黑黑地聳立，比山還高。

    龍叔高喊道：“那是巨鯨！”他的眼睛因?yàn)榕d奮和驚懼而變得血紅，老皺的臉奇怪地扭在了一起，胡子也翹了起來。“看哪！”他喊道，“他們在獵捕這頭巨鯨！”所有人，包括船頭樓上的李炎，都順著龍叔的手指，向巨鯨的背上看去，在那里，幾百個背上生著雙翼的雷民，在一上一下地飛翔，他們的手中不知拿著什么武器，輕輕一敲，便有耀眼的、如蟒蛇一般的電光咬在巨鯨的身上，巨鯨在痛苦地顫抖，顯然，它在遭受這樣的電擊之后，就要支撐不住了。

    “放下鐵錨！”龍叔喊著。但李炎命令海船繼續(xù)向巨鯨航行，直到他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攀附在巨鯨身上的貝殼，看到雷民們因?yàn)橥缆径兊醚t的翅膀，他才令大船停下。

    終于，雷聲和閃電都停止了，方圓百里的海域都被巨鯨的鮮血染紅。更多的雷民從云層上飛下，手中都拿著一捆捆粗大的繩索，他們扎入水中，又從巨鯨的另一邊飛出，把繩索繞在巨鯨身上。這樣的雷民大約有數(shù)千之多。先一步把繩索繞好的雷民在天空輕拍著雙翼，等候后面來的同伴把繩索繞好。一些幼小的雷民在巨鯨的身上戲耍打鬧，對他們而言這或許是一個節(jié)日。

    雷民們把陽光都遮住了，大船的上空一片陰暗。不時有羽毛飄落在甲板上，龍叔忙著將它們拾起。突然，尖唳聲此起彼伏，幼小的雷民從巨鯨身上飛了起來，帶著短促的、快樂的鳴叫，然后，那繞過巨鯨的數(shù)千根繩索被慢慢地扯直了，旁邊有幾十個雷民，一起發(fā)出短促而有力的尖唳，繩索猛地崩緊，巨鯨在水中晃了晃，又往下沉去，但雷民們再一次同時振動羽翼，巨鯨又晃了晃，慢慢離開了水面，先是它的的、跟似乎有些不成比例的頭顱，然后是它的背，但雷民們似乎不堪重負(fù)了，巨鯨的平尾始終無法從水里出來，反倒又慢慢向下沉去，這時從天上飛下了一群有著一雙銀羽翼的雷民，他們迅速地把繩索繞在巨鯨身上，和別的雷民一起振翅向天上飛去，于是有節(jié)奏的、高亢的尖唳又再響起，巨鯨終于完全離開了水面，帶著濃重的和焦臭，它離開了它從未離開過的大海，搖搖晃晃地，向天空升去。

    雷民們鼓翼時激起的巨浪把大船帶得左右搖晃，在巨鯨離開海面時，水流瀑布一樣從它的身上落下，海面上濺起了大朵的浪花；漸漸地水流變細(xì)了，也變少了，巨鯨的腥臭和雷民鼓翼時激起的風(fēng)都變得微弱，天空中的巨鯨似乎并不大，仿佛不過是一條尋常的石斑魚，不久，連石斑魚也不是了，它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黑圓點(diǎn)，如果不仔細(xì)搜尋，一定無法從無垠的天空中找到它。

    一片羽毛飄啊飄的，落在了剛才巨鯨曾經(jīng)飄浮過的海面上，現(xiàn)在那里什么也沒有了，黑的海水打著微小的旋，向東流去，仿佛什么也不曾發(fā)生過。

    但是那，雄渾而悲壯的鯨歌，一直沒有止歇。或許那頭巨鯨是它們的王，而它們正在為它的死而悲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