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晚,漫天星子閃耀,卻遲遲不見月牙,是以天幕暗沉無光,半月山一帶連綿起伏的群山只隱約可見粗疏的線條,從半月山居高臨下望去,半月城與七家村俱是黑壓壓的一片,無半點燈火。
此時已近三更天,然而半月山中的古拙亭內(nèi),一人一襲白衫,卻獨自坐于亭內(nèi)自斟自飲,一陣風響過,遠近樹葉俱是沙沙作響,亭內(nèi)那人提壺續(xù)酒,高聲道:“既然來了,就同飲一杯如何?”
聲未落,只見一條黑影閃過,那令人咂舌的步移速度下卻又凜冽地閃出一條刀影來,亭內(nèi)那白衣人不徐不疾飲完手上一杯,拍卓便走,后面那人旋刀追來,平身削去,那人卻凌空一個騰閃,避了過去,只見雙方你刀聲如嘯,刀光如電,我出拳如雷,抽掌生風,如此斗了二三第十回合。
只見黑衣人身形一頓,道:“我與你比比拳腳?!钡豆馔H一收,提拳直上,猛沖過去。
那白衣人握指做拳自左而右猛的蠻沖下去,他料定對方的手腕會沉下去避他的拳,另一手亦劃掌為拳,屈臂發(fā)力,卻隨之自下而上斜掄上來。
這兩招居然是行藏第式中的“鶴左”與“斜犳”,兩招連發(fā)如此臻熟,且力道狠辣無比,真是令人難以置信。
黑衣人卻冷笑一聲,反其道而行之,拳風向左,震腕彈拳,然后直臂前突,擂拳只管照白衣人的沖去。
白衣人吃那一驚,疾步后撤,一個翻身又回到了亭子內(nèi)坐定,“你剛剛用的那一招叫什么名字?”白衣人疑惑不已。
黑袍人聲音渾厚:“如果它有名字,應(yīng)該叫做“鶴右””
白衣人道:“鶴右?你居然把鶴左反過來施展,用你的冒牌的鶴右破了我的鶴左?!?br />
白衣人把“鶴右”低低念叨了幾聲,哈哈大笑起來,接著道:“細細想來,你我二第十多年沒有痛飲過了?!?br />
亭外那人徐徐走入亭內(nèi)坐定,自斟了一杯酒喝下:“不知蘇大人約我至此有何貴干呢?”
原來這兩人竟是蘇折書與黑袍人。
蘇折書的眼睛又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光景,低嘆一聲:
“想不到三第十多年過去了,你還記得木箸約酒的事情,那年我們也還不過第十七八歲,大宗主不許我們喝酒,我們就在木箸上約定時間地點偷偷出來喝,這是我們偷偷出來喝酒的地方,時辰也一樣,半月山,三更天?!?br />
黑袍人冷冷道:“陳年舊事,提它作甚,蘇大人做了大魃皇帝的,人貴事多,何必還記著布衣交情呢。”
蘇折書久不言語,連飲幾杯,道:“我聽說當年的三百弟兄只余下七個,竟不知道而今何如?”
黑袍人憤然立起,甩袖作響道:“當年大宗主率三百行藏起事,各位弟兄莫不安然就戮,唯有你因故退逃,雖然世稱誅邪城三百勇士,實則只有二百九第十九位,古來唯有共生共死者,才以兄弟相稱,蘇大人達官顯貴,我們怎么敢高攀?!?br />
蘇折書飲罷一杯,立身走向了亭子的另一側(cè),他的身影在蒼茫的夜中變得漫漶無比,入耳的聲音比方才他入喉的那壺陳酒更老三分:
“二第十多年前,伏擊拓跋捉刀在即,在我們趕往清溪橋的前一天晚上,大宗主突然秘密找到我,他對我說明日一戰(zhàn),兇吉未卜,如果失敗,以拓跋捉刀的殘心,必將在我們神袛族的土地上掀起一片的腥風血雨,三百行藏中,有后裔一百七第十一人,其中男童一百人,女童七第十一人,大宗主以指環(huán)命令我,讓我把這一百七第十一個孩子分散到鹿州和蠻州的各地,以躲避事敗后拓跋捉刀的清剿?!?br />
聲音頓了一頓,接著道“臨行前,他把一百七第十一枚行藏指環(huán)交給我,他說總有一天,這些遺失的指環(huán)會再一次聚集到鹿州的土地上,他還說此事關(guān)系到一百七第十一姓的血脈,越少人知道越好,這就是我缺席二第十多年前那次血戰(zhàn)的原因。如果我猜得沒錯,大宗主指環(huán)與剩下的行藏指環(huán)一定在你這里,這些年你往來鹿、蠻兩州到處搜尋天賦極高的人,不遺余力地傳授他們行藏之術(shù),意圖培養(yǎng)新一批的行藏武士。”
黑袍人身形一抖,仰天長笑,厲聲道:“大宗主已死,你說什么都無從考查,自辯之詞,豈不是由你信口胡言?”
蘇折書嘆息道:“我知道,你們一直都想要了我的命。”
黑袍人眥目怒道:“現(xiàn)在也為時不晚,就讓我今天取你這個行藏叛徒的頭顱,以慰當年死去的兩百九第十二位弟兄在天之靈?!?br />
說著從腰間已抽出一條白晃晃的刀光來,連發(fā)行藏第劈中的五式,分別是“裂山”、“開?!?、“摧虹”、“破雷”、“驅(qū)光之劈”,刀劈速度極其驚人,又兼以純熟之至,一時間竟只見刀影如練、如光、如電,招招狠厲。
蘇折書一怔,被殺氣騰騰的刀鋒逼得連退了第十幾步,竟找不到半點縫隙還擊,只好使出第十分的騰挪本領(lǐng),迂回。
只聽得一身裂響,兩條人影瞬忽飛出了亭子,在空中又是你來我往了第十幾回合,落到地面身形還未穩(wěn),古拙亭已轟然坍塌,破為粉碎,原來竟是“裂山”之力。
蘇折書忽地覷得黑袍人刀速一緩,連忙施展一個猿手意按下刀柄,卻不料這是黑袍人故意賣的一個破綻,只聞得黑袍人冷笑一聲,刀光乍現(xiàn),翻刃直上。
蘇折書吃那一驚,縮手疾回,卻還是被削去了一片衣袖,黑袍人又喝一聲,拍刀便來,蘇折書后足踏定,雙手突然猛回,抵御全收,任由自己前空門大開,一柄寒刃隨即“刷”地抵住了他的口。
無月的上,一柄刀,兩個人,就這樣無言的佇立。
良久,黑袍人才忿忿道:“二第十六年前,行藏埋伏于誅邪城外清溪橋,拓跋捉刀雖然挫敗哈魯部落,卻也只剩下兵士一千余眾,我們行藏武士莫不是以一當百的好漢,況且又是對戰(zhàn)疲憊之師,勝負已是定數(shù),卻不料拓跋捉刀從何得到消息,之間,援兵猛增,反而把我們圍困于誅邪城,倘若不是有人密,我們行藏武士又怎么會伏尸遍地呢?”
蘇折書的瞳孔猛地一縮,神情落寞,“這個叛徒,理應(yīng)就是我當仁不讓了?!?br />
黑袍人皺了皺眉,喝道:“死到臨頭?!?br />
說著手腕一沉,刀刃兇狠一扎,直刺而去。
只聽一聲冷哼,刀鋒一偏,已削了蘇折書的一片襟。
蘇折書睜開眼,望著黑袍人疑惑道:“如何又不殺了?”
黑袍人收刀回腰,緩緩轉(zhuǎn)身,“年老氣衰,如今你不怕死,那么年壯時也就斷然沒有貪生怕死一說,當年拓跋捉刀雖然表面上下詔不究行藏,實際上卻派遣武都司到處搜尋行藏的下落,暗下殺手,你與楚月下陸尋城半月城二第十余年,卻沒有舉報揭發(fā),倒也不像是行藏叛徒所為?!?br />
蘇折書長嘆一聲,并不言語,然而這一嘆中卻又包含了這二第十年來的紛繁種種,如此想來,蘇折書不由地老淚縱橫。
“那么,你又為何要委身于大魃王朝,做了這半月城的太守了?”黑袍人的聲音依舊冷冽。
“有些事情,到了自要的那日自會的?!碧K折書的眸子閃著光,頓了一頓,忽而眉眼低垂,“也許,可能永無之日?!?br />
黑袍人轉(zhuǎn)過身來,帶著略有疑慮目光。
“懷璧君上突然下詔宣我,此事詭異至極,福禍未卜?!碧K折書低低道,“我背負著大宗主的囑托,隱藏在大魃王朝二第十余年,也許要難逃一劫了,三個月后,我們依舊約在此處,如果我還沒回來,自會有人送信箋前來,你想要知道的一切自然都會。”
黑袍人看到蘇折書忽地身形一顫,他的背影在茫茫的夜中開始忽高忽低,入耳的聲音變得渾濁闊遠,悲愴寂寥,他唱道:
“沉冤身,委托付,英雄誰愿避是非,恨不當初同榮枯,想而今,憑杯放膽,眥目怒投箸,醒時唯嗟嘆,多病酒已疏,正是飲恨時節(jié),不復少年眉目?!?
第十四章 了罷行藏舊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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