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章 你方才，是在救我？

    蘇鳳卿回到夏嫵身邊的時候，她已經(jīng)睡著了。

    在她的身邊是一只的巨獸，深潭一般碧綠的眸子正沉沉靜靜地將夏嫵望著。

    少頃，空氣似水般粘稠，巨獸的毛發(fā)根根漂浮立起，通體散出微幽的藍(lán)光，慢慢凝成了一個球，將夏嫵包裹在了中間。

    蘇鳳卿站在幽藍(lán)的結(jié)界之外，看著夢境中蜷縮著幾乎要睡成一個球的小姑娘。她似乎是做了個極好的夢，雖然睡在泥土之上，卻還是咂了咂嘴，勾著角似是含上了幾分笑意，然后翻了個身，似是喊了聲什么。

    站在夢境之外的蘇鳳卿已經(jīng)聽不見里頭的聲音，但是看那形，他已知道夏嫵喊出的是什么――

    那是一聲極輕極柔的“娘親”。

    蘇鳳卿心頭莫名一窒，靜默了許久，才輕聲道：“九嬰，你若要恨我，那便恨?！?br />
    夏嫵做了一個夢，夢里她仍是個五六歲的小娃娃，挽著雙螺髻，臉上帶著點嬰兒肥，眉間還點著一點胭脂紅。

    那是夏嫵五歲那年的除夕夜，她身上裹著大紅的襖子，懷里抱著碟如意糕窩在她母親的懷里守歲。

    夜已經(jīng)極深，夏嫵的鼻子上還粘著些糕點的碎屑，睜大了一雙迷蒙的眼，望著眼前的燭火搖曳，小腦袋隨著晃動的燭火一點一點。

    她困極了，點了半晌的腦袋，終于腦袋一歪，嘴里還含著半塊如意糕，便靠進(jìn)母親的懷里睡過去。于是一個深吸便不慎噎到，皺深了眉頭咳嗽起來。

    恍惚之中，似乎有人在低聲地輕笑，然后伸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替她順氣。她聽到那人輕聲地喊她：“阿嫵，醒醒，將嘴里的糕點吐出來再睡?！?br />
    那聲音輕柔似夢幻，亦似是一雙細(xì)膩的手，一面輕拍著她的背，一面又不著痕跡地抽走她周身的溫暖。

    懷抱她的溫度漸漸降下，夏嫵在迷茫之中睜開眼時，周身幽藍(lán)的微光已經(jīng)在不知何時早已散去，眼前仍是的盤古木，通體的巨獸守在她的跟前，碧深邃的眸子注視著她。半晌后，巨獸慢慢彎曲下了前肢，跪倒了下去。

    這是個臣服的姿態(tài)。

    然而夏嫵并沒有這樣的覺悟。她沒有自己睡過去的記憶，醒來時腦子尚且是一片空白，乍一眼便見到這么個的巨獸向著她慢慢地靠過來，下意識地就想回過頭去找蘇鳳卿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四周根本沒有什么人的影子。

    “吼……”眼前的巨獸又從鼻腔里發(fā)出了低嘯，但是對于夏嫵來說，也已經(jīng)足夠?qū)⑺龔某了贾欣氐浆F(xiàn)實。

    夏嫵瞪著眼前的巨獸，瞬間就變得警惕起來，她在心中盤算著――

    從前她不是沒有處到危險的境地中過，但是不論對方戰(zhàn)斗力多強，他們體格相似，她總有贏的可能，但是如今……

    夏嫵仰視著眼前的巨獸，又默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身板，默默地吞了口口水。

    唯一的方法，只有……走為上計。

    就在下定決心的那一瞬間，夏嫵的瞳孔驟然放縮，然后趁著巨獸未反應(yīng)過來，轉(zhuǎn)身就跑。

    巨獸似是被嚇到了，反而后退了兩步，然后，就睜大了那雙碧的晶瑩的眸子，看著眼前的人，毫不猶豫地、帶著一種毀天滅地的氣勢，撞向了身后的盤古木，然后，直挺挺地暈了過去。

    這其實是一只未能修成人形卻頗通人的織夢獸，看著眼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，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(yīng)。

    自古以來，織夢獸所編之夢境，從未有人能看破。而眼前的這位姑娘，這般輕易地就從它所織的夢境中走了出來，它原是想，認(rèn)她作為自己的主人的。

    但是她的主人，為什么要一副蓄勢待發(fā)的樣子，然后毫不猶豫地撞向一棵樹？

    織夢獸覺得，它還是不太懂人類的世界。

    夏嫵的意識一點一點恢復(fù)過來時，已經(jīng)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。

    她在一片迷茫中想翻個身，可剛動了動身子，就感受到身下一空，然后便是急速下墜的體驗，然后就……狠狠地砸到了水里。

    那大抵是初春的水，還帶了點刺骨的嚴(yán)寒，瞬間就讓夏嫵清醒了。

    她大驚，嗆了兩口水，拼命地掙扎了一番，然后不小心到了河，站了起來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水深只到了她的膝蓋。

    夏嫵：“……”

    但是她不是在一個林子里等著蘇鳳卿嗎？為什么會有河？為什么……她會在一棵樹上？還有……蘇鳳卿呢？

    夏嫵忽然覺得有些心慌，她握到垂在她口的月型木墜，墜子還在，但是周圍一圈，并沒有蘇鳳卿的影子，且她身處之地，也并不是先前那個林子的盡頭了。

    夏嫵忽然心頭一沉，不知為何，腦海里一個聲音清晰了起來。那是蘇鳳卿將走的時候，他張了張嘴，原本要說話，卻到底只咕噥了一聲，便轉(zhuǎn)身離去，那并不是含糊，是他在說――

    “對不起?！?br />
    他原本，就是沒打算帶她出去的！

    可是云夢澤有上千里，又是如此兇險之地，她自己，根本走不出去。

    夏嫵想，可能是蘇鳳卿知道了她要窺視天和燈的秘密，也可能是蘇鳳卿終于她得沒有了耐心，反正她原本，就是重傷了他的人，也可能……

    但事實上，不論是何緣由，于她而言，都沒什么意義。

    若依照秘辛中所言，滅九嬰唯一的方法就是同時斬斷她的九個腦袋，那么即便在這云夢澤之中有諸多猛獸，她也不見得會死?？砂凑账@戰(zhàn)五渣的戰(zhàn)斗水平，隨便來個狼什么的，她都打不過，更何況這云夢澤中的獸類，每一個都是人的幾倍大。

    也就是說，她若走不出這林子，就要一直不斷地受著這些獸類的折磨，還不滅不死。

    夏嫵忽然覺得茫然，她站在水里，看著水里倒映出的自己茫然的臉，又覺得絕望。但看了半晌又覺得不對勁――

    那水中倒映出來的，分明是她自己的臉！

    夏嫵一愣，下一刻，忽然聽到河邊的林子里傳出獸類的嘶叫聲，一頭體型相對較小的獸從林子里穿出來，越過她瘋跑著。

    那風(fēng)帶過夏嫵，掠得她一下子呆坐到水里，還來不及爬起來，緊接著便聽到了一陣清越而又尖利的長鳴。

    她根本不需要循聲回頭。

    幾乎就是在眨眼之間，那長鳴聲從她的身后傳到身前，一道火紅的影子在高空中掠過去，頃刻間便到了逃跑的小夢獸跟前。

    那是夏嫵到目前為止的所有人生之中都不曾見到過的場面。

    織夢獸幾乎是一瞬間被撕裂成碎片，血雨漫天，少頃，空氣中便漸漸暈開了的氣味。

    有血滴落到夏嫵的鼻尖，她呆愣愣望著眼前這一幕，終于認(rèn)出來這火紅的影子是一只鳳凰。

    只是，不同于書上所描述的是，眼前的這只鳳凰，身上不帶有半點的祥和之氣，反而周身縈繞著滿滿的戾氣與殺意。

    這種殺意，在個把月前，夏嫵初上南天門時，在那時的九嬰本尊身上，曾有過深刻的體會。

    雖說曾經(jīng)那么多次面對過死亡與受傷，但是這一刻，當(dāng)日死亡時那種感覺就這么又突然漫上心頭，夏嫵根本無心去想為何這林子中會出現(xiàn)這樣的變故，她唯一的念頭，便是逃離。

    好在先前有過那么多逃跑的經(jīng)驗，她明明已經(jīng)嚇得癱，卻還是爬著站立起來，然后一轉(zhuǎn)身，就撞上了一個人。

    準(zhǔn)確地說，是她還沒有撞上那個人，便被他一掌打飛，重重地砸到身邊盤古木的枝干上，咳嗽著噴出一口血來。

    夏嫵當(dāng)時心中僅剩了一個念頭――

    我……這是招誰惹誰了？為什么哪哪兒都是把我往死里打的人？

    夏嫵只覺得疼得眼前一片黑，捂著心口半句話說不出來，卻半晌都沒再等到什么人的攻擊，只是耳邊是一聲聲凄厲的鳳鳴，尖銳而又細(xì)長，聽得人毛骨悚然。

    許久之后，夏嫵才慢慢地恢復(fù)視覺，眼前漸漸恢復(fù)清明，她見到個半大的少年，同的火紅鳳凰斗在一起。

    隔著些距離，夏嫵看不清少年的容貌，只看得見他一身藍(lán)粗布廣袖衣，穿得十分樸素，但是招招攻向鳳凰的要害，招式十分凌厲。

    前幾個月，夏嫵在逃命時，也曾與人對過招，或敗或勝，她那時候還天真地覺得自己也算得上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的人?；蛘?，至少，當(dāng)過一百次的逃兵，也算是十分有臨戰(zhàn)的經(jīng)驗。但是此刻，看著少年同身形相差如此懸殊的鳳凰打在一起，還是莫名覺得心悸。

    鳳鳴深深，萬分凄慘。少年的身上也滿是傷痕，卻是緊緊抿著雙，一聲不吭。一人一鳥近乎是化作紅藍(lán)兩道光在一起，一時間竟難舍難分。

    夏嫵愣愣然看著眼前的戰(zhàn)況，許久之后，竟覺得心頭的疼痛感漸漸平復(fù)了下來。

    長久逃命的經(jīng)驗使得夏嫵幾乎就是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，她提著袖子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跡，毫不猶豫就從地上爬起來，轉(zhuǎn)身就跑。

    夏嫵覺得，論別的她當(dāng)然不行，但是在逃命這個事情上，她還是很有經(jīng)驗的。

    但是她很快便發(fā)現(xiàn)她錯了――她似乎是忘了，就在不久前，那匹嘶吼著的小獸是以何等快的一個速度逃離，最終卻還是逃不開落得個血淋淋的下場。

    鳳凰頓時便察覺到了她的動作，幾乎是在瞬間，便拋下少年飛往她的方向。

    強大的殺氣席卷而來，夏嫵十分沒出息地一，直接癱到了地上。

    撕……裂……

    幾乎是條件反地閉上了眼，織夢獸被撕裂時那漫天血雨的場景瞬間躍入她的腦海里。

    鋪天蓋地的絕望席卷夏嫵的整個腔，她閉著眼等了許久，想象中被撕裂的疼痛感卻并沒有傳來。

    夏嫵訝然，剛想睜開眼，便覺得口一陣鈍痛，她的已經(jīng)不受控制地又飛了出去――

    她確然沒有被鳳凰撕裂，但是藍(lán)衣少年又一掌把她打了出去。

    許久之后，夏嫵扶著樹干坐起來，望著眼前仍然同鳳凰在一起的藍(lán)衣少年，終于隱約明白了他的意圖。

    他似乎是想救自己……

    但是，為什么……每次，都要用打死一個人的力道來救她？這樣她哪怕不被鳳凰一把撕裂，也會被他以這種打男人的力道給打死好嗎？

    夏嫵感受到了來自這個世界的惡意，而這種惡意，正是通過眼前的這名藍(lán)衣少年所傳達(dá)出來的。

    夏嫵認(rèn)命地靠著樹干坐下，終于沒敢再逃――

    當(dāng)然，從剛剛那短暫的時間里，她也已經(jīng)深刻認(rèn)識到了，即便她想逃，也是絕不會有逃走的可能的。

    別的不說，光是那厚重的巴掌，她是絕對不想再挨第三掌了！

    夏嫵嘆了長長的一口氣，著心口滿是怨念地看著藍(lán)衣少年，不住對著他比了比中指。

    就在那一瞬間，少年似乎是有所感應(yīng)，百忙之中回過頭來對著她所在的方向淡淡然一瞥。

    這一瞥，卻叫夏嫵渾身一僵――

    那藍(lán)衣少年的臉上，分明生著蘇鳳卿的五官。只不過較之蘇鳳卿，少年的眉眼間更為稚，也多了幾分疏離。

    不，準(zhǔn)確地說，少年的眼中卻是陌生，甚至是戒備。他仿佛根本不認(rèn)識她。

    但是夏嫵幾乎就是在瞬間出聲喊道：“神君大人！”

    夏嫵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忽然出聲喊出這么一聲，但是下一刻，她便知道自己闖禍了。

    少年聽聞喊聲，身形一滯，就是在那一瞬間，鳳凰自喉間迸出一聲尖利的長鳴，收了翅膀猛地俯沖了過去。

    少年分明已經(jīng)沒有機會閃躲，夏嫵驚叫了一聲，竟不知哪里生出來的力氣，凝氣成刃，整個人幾乎化成一把尖利的長刀猛地劈了上去。

    一同劈過去的，還有平地升起的夏嫵她自己。

    這一刀氣刃的力量非同小可，不但劈斷了凰羽，劈得鳳凰退出去好遠(yuǎn)，還震破了藍(lán)衣少年的袖子，夏嫵直直地撞進(jìn)來不及閃躲的少年懷里，帶著他撞向最近的一棵盤古木。

    盤古木轟然倒下，少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，夏嫵本人也睜大了眼一臉的愣怔――

    盤古木枝干粗壯，她是帶著何等的爆發(fā)力，才能讓這么粗的一顆盤古木斷了主桿，轟然倒下??！況且方才是眼前這名少年墊在她與樹木之間，這一撞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有了不輕的內(nèi)傷吧！

    夏嫵呆愣半晌，但是下一刻，少年強著傷將她推開，抬手凝出兩道長長的幽藍(lán)的光，直直地刺向一旁哀嚎著的鳳凰。

    藍(lán)光在觸到鳳凰的剎那散出千萬點瑩瑩幽光，光線從鳳凰的，的鳥獸嘶叫這炸裂開來，帶起一陣血雨，而那凄厲的叫聲，也在鳳凰炸裂的一瞬間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夏嫵聽得心悸，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一陣血雨，久久無法反應(yīng)過來，許久之后，聽到身后之人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輕聲問道：“你方才，是在救我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