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芽目睹了這兩起慘劇。
每天清晨,柳芽總是到河灘上去吃草,爾朱羅忙于作戰(zhàn),沒有時間陪她,她一個人靜在河灘上,看河水打著旋,繞過上游那道血紅的山崖,無聲地向東奔流。
那一天,她看到一個小小的黃人影從高高的崖壁上飄了下來,好像一張剪紙,在河風里緩緩飄落,終于,在仿佛是廣闊無垠的河面上濺起了一星白的水花。跟著,是一個稍大些的人影飄了下來,那人一邊向下飄落,一邊尖叫、咒罵。
第二天,柳芽親身經(jīng)歷了那場更的。正當她坐在河灘上百無聊賴地咀嚼青草的時候,一大群穿著怪模怪樣的衣衫,戴著高高的帽子,手里捧著或白或黃的板子的男人踉蹌著走過來,把她圍住了。他們?nèi)疾怀雎?,有的臉白得像雪,有的嘴角一動一動地似乎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,有的打著顫,差不多連站都站不住了……一聲長長的唿哨之后,柳芽聽到有人高聲喊道:“皇上諭旨,爾等皆為叛逆,罪不容赦,盡皆處斬。鈞此!”話音剛落,人們就像炸了鍋一樣地哀號起來,柳芽聽到了馬蹄在河灘的碎石上的聲音,聽到了最外圈的人的慘叫聲,人們像一群被驅(qū)趕的羊一樣奔跑起來,但很快又掉回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,仿佛前面刮起了一陣狂風,把他們又卷了回去。但四處都有馬蹄聲,人們被逼進了河中,兵沖入人群,肆意殘殺。柳芽被裹挾著,在河灘上亂跑,四周不斷有人被砍翻在地,但奇怪的是,兵的利刃始終沒有傷害到她,最后,她被扔在了淺灘上,四周躺滿了死人,河水被染紅了,水面上漂滿了尸體。一個兵,“嗒嗒嗒”地過來,人和馬都浸在鮮血里,他在柳芽面前立住。柳芽抬起頭,她看到這個殘的者——他的蒼白的面頰上掙扎著一縷恐怖的笑意——不是別人,正是爾朱羅。
那天晚上,柳芽聞到爾朱羅身上有濃濃的氣,她再也不愿蜷進爾朱羅的懷抱里了,她遠遠地睡著,不許爾朱羅觸碰自己。爾朱羅離開她,向河岸走去,許久也沒回來。柳芽赤著腳,著月光,一路小跑著,到河邊去尋找爾朱羅。她看到爾朱羅著身軀,站在河里,拼命地用手著自己的,得渾身的皮膚都因充血而變得通紅。他看到柳芽來了,停止了洗,向柳芽笑了笑,那笑容是乞憐的,卻依舊恐怖得令柳芽顫栗。
還在離洛陽城很遠的地方,爾朱羅就聽到了永寧寺佛塔上的寶鐸的“叮?!甭暋T诟h的地方,在黃河岸邊,爾朱羅甚至曾經(jīng)看到過那座佛塔的倩麗的身影:它浮在縹緲的云霧中,仿佛是存在于另一個世界。
距洛陽愈近,那悠揚清澈、沁人心脾的“叮?!甭暰陀逦瑺栔炝_的心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,燕語呢喃,春風熏人醉,但大地卻是一片泥濘,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從他的內(nèi)心深處如霧般升起,他覺得柳芽就要離開自己了。
當他牽著柳芽的手,穿過銅駝街,避開倉皇逃命的人群,拐入永寧寺前纖塵不染的大道,當他站在大道旁的青槐下,抬頭仰望永寧寺東門的雄偉的門樓,抬頭仰望那聳入云霄的佛塔,他暫時地把所有的痛苦都忘卻了。他拉著柳芽的手,一層一層地上去。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氈,墻上繪著森嚴的壁畫,空氣間浮動著寺院獨有的冷香,喧囂漸漸逝去,仿佛他們正在離塵世,要融入那虛無縹緲的佛國。
爾朱羅在最高一層立住了。從窗口望出去,北邊是金碧輝煌的宮殿群,東邊和西邊是密密麻麻的坊市,南邊是森嚴的太廟、太社,太廟和太社旁是正在建筑中的明堂和辟雍——它們的規(guī)模是如此龐大,以至于五年后遷都鄴城時,也沒來得及完工,最終只能不了了之。
就在爾朱羅為這城市的而驚嘆時,柳芽突然掙開了他的手,從窗口飄出去,立在塔檐上。
“柳芽,柳芽……”爾朱羅喊著,他知道他一直擔心的那一刻終于來到了。柳芽了罩衫,伸手拔下烏發(fā)間的鯨玡,放在窗邊,“爾朱羅身上有血,”她說。從她光潔的下透出了淡綠的微光,她在陽光中浮起,漸漸上升,她的目光平靜,雙手垂在膝旁,她長長的黑發(fā)在風里搖漾。爾朱羅拼命地沖出去,冒著摔下塔去的危險,想把柳芽抓住,但他只碰到了柳芽的足尖。他趴在塔檐上,向著整個洛陽嗥叫。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,他不斷地重溫著指尖那溫潤的感覺,他不再洗手,直至他歷盡無數(shù)艱辛,重新找到柳芽為止。
火是從第八層開始燒起來的。
那時柳芽離開爾朱羅已近一年。
三更時分,下起了黑的大雨。黑的水流從黑的天空傾注而下,在街衢上流淌,無數(shù)灰白的鬼魂在雨中飄蕩、呼叫、痛哭、歌唱,使人不得不懷疑,這雨水并非來自天空,而是來自地獄。拂曉時,一道霹靂打在了佛塔塔的上,這道霹靂是如此之響,以至于整座城池似乎都被它震得跳動不已。人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大雨,也從未聽到過如此震天動地的霹靂,他們預感到亙古未有的大禍即將來臨,卻又無計可施。第一個發(fā)現(xiàn)佛塔上的大火的,是凌云臺上值夜的小太監(jiān),他跌跌撞撞地沖入雨中,向孝莊帝元子攸的寢宮跑去,他跪在寢宮外的階墀上,放聲大哭。孝莊帝被驚醒了,一弄清原委,便登上龍輦,冒雨到凌云臺去觀火。火已經(jīng)蔓延到第四層,孝莊帝含著眼淚,命爾朱羅率一千羽林軍前去救火,但誰都知道這于事無補——如果連地獄的大雨都無法將火撲滅,一千羽林軍又有何用?
爾朱羅率羽林軍趕到佛塔下的時候,永寧寺中已擠滿了觀火的人群,起初,還有人試圖取水救火,但很快就沒有人再做這無用之事了,人們一層層地圍住佛塔,捶頓足,嚎啕大哭?;鹩加?,突然,一個人躍入了火中,人們似乎恍然大悟,紛紛跟著躍入。爾朱羅的一千羽林軍已不是在救火,而是在救人,但是,仍有三個比丘尼,穿過微小的罅隙,沖入火中。那時大火已將整座佛塔點燃,的火柱“嘶啦嘶啦”地響著,雨水尚未落入火中,就已被蒸騰成黑的霧。爾朱羅緊跟著沖入了大火之中,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想救人,還是想自殺。他拼盡全力把三個比丘尼從火里給扔了出來,自己卻陷在了里面。正是在這熊熊烈火中,他看到了柳芽,她出現(xiàn)在爾朱羅面前,化身成一頭淡綠的獨角獸。烈火閃開了一條通道,獨角獸俯下長頸,伸出的,輕爾朱羅的面頰,然后咬住他的衣襟,把他拖出了火海。
爾朱羅平安無事地躺在人群中,渾身沒有一點的傷。他甚至能夠目睹那壯觀而可怖的景象:天地一片昏暗,千尺高的火柱在大雨中緩緩塌陷,熱浪翻涌,吞噬它所遇到的一切,永寧寺成了一個火獄。
大火足足燒了三個月?;鹈缇壷?,點燃了塔基,于是,在整座佛塔化為灰燼之后一年,仍有煙氣從地底冒出,那是埋藏在地下的塔基在默默燃燒。那年五月,有人在茫茫大海上看到了佛塔,光明照耀,儼然如新,于是人們相信佛塔仍然在矗立著,只是不再是矗立于繁華而罪惡的洛陽城,而是矗立于那永無煩惱的西方凈土。
四月里的一天,爾朱羅從迷夢中醒來,天還沒亮,他聽到長秋寺里響起了清涼的鐘聲。他獨自住在延年里一幢舊宅里,與長秋寺相鄰。他試圖從昏亂的思緒中理出一根清晰的線來,但沒有用,一直到鐘聲停了,僧人們的梵唄聲由低沉到洪亮,又由洪亮到低沉,從他的窗前響過,他才想起今天是四月四日,這一天,一年一度的,長秋寺的釋迦像要出寺游城以辟邪、祈福。
他隨便披了一件衣衫,追出門去。的隊伍尚未走遠,許多人跟在后面,還有更多的人,擠在路邊觀看。爾朱羅跑呀!跑呀!追上了那些身著緇衣、低眉閉目、合掌前行、口中念念有詞的僧人,追上了那些吞刀吐火、騰驤上索以眩人眼目的伎人,也追上那尊被眾多僧人抬著的釋迦像,這尊像,只有在今天,才能被人觀看,平日都是深藏于長秋寺中。爾朱羅直愣愣地看著那尊佛像——不,他看的并不是釋迦,而是那馱著釋迦的獨角獸,“柳芽、柳芽……”他喃喃念著。
這時,隊伍突然停止了,原來是前面出現(xiàn)了一隊瑤光寺的比丘尼?,幑馑略陂嬯H門御道北,爾朱榮入洛陽時,縱兵大掠三日,有數(shù)十個契胡兵,闖入瑤光寺,大行穢,瑤光寺的女尼們受不了這樣的凌辱,投繯的投繯,跳井的跳井,沒有自盡的,也都不敢出寺了。那些女尼們也是身著緇衣,奇怪的是,她們每人肩上都背著一小捆干柴。她們列隊站在街心,擋住了人們的去路。為隊伍開路的兩頭獅子,也被這隊烏鴉一樣的比丘尼嚇住了,不再騰躍吼叫,而是避到了路邊。
女尼們向著釋迦跪下,低聲念了陣,便站起身,向永寧寺的方向走去。許多人都不跟著長秋寺的佛像了,而是跟上了這群女尼,想看看她們究竟要干什么。
女尼們來到了永寧寺,把肩上的干柴放在佛塔的廢墟上。廢墟依然,冒著煙。干柴搭成了三個柴堆,女尼們把三個人抬到了柴堆上。爾朱羅認出了,那三個趺坐于柴堆上的人,便是那日自己從火海中救出的三個比丘尼。爾朱羅已經(jīng)不再想著去救她們了,有一會兒,他甚至想,自己也應該和她們一起,坐在柴堆上。女尼們把柴堆點燃了,火試探著,輕著,忽然張開雙臂,把她們擁入懷中,她們的緇衣被火的手指舞動,像一面面黑的旗幟。
春之芽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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